他想起不羁山下的血色黄昏,想起郑修霆披上王袍时决绝的笑……想起那日朝堂之上,老君王那句浸满疲惫的“这千古骂名,就由朕一肩承担吧”。
“不,我的罪,我亲自来烙印证!”
他深吸一口气,将那方金印稳稳举起,而后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,朝着盟约上属于“东奥瑞王萧承瑾”的那一处,决然盖下!
“咚——”
一声沉闷的钝响,金色的印文清晰地烙印其上。
印已落,盟已成。
当他直起身时,面上已无半分异样,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他将金印放回锦盒,动作优雅而从容,仿佛刚才割让的不是千里疆土,只是寻常笔墨。
他退归本位,脊梁挺得笔直,如雪后青松,承担着这屈辱盟约全部的重量。
太史官再次高唱:“礼——成——!”
钟磬之音轰然响起。诸侯们开始相互致意,笑容虚伪而浮夸。萧承瑾立于这片虚浮的喧闹之中,内心冰冷地意识到:从这一刻起,他不仅是这盟约的缔结者,更是它最核心的抵押品。他未来的每一个决策,都将在这份盟约的阴影下,被审视、被限制、被扭曲。他不是囚徒,他本身就是这盟约活着的、行走的囚笼。
出了明堂,他未回颐园,而是直奔澹台城郊,东奥大狝礼兵营驻扎处。
车驾未至营门,那属于军营特有的、混合着尘土、皮革与金属的气息,已随着秋风卷入车内。随之而来的,是隐约的金戈交击与战马嘶鸣之声。这声音,像一剂猛药,瞬间冲散了他肺腑间的滞涩与阴寒。
马车尚未停稳,萧承瑾已一把掀开车帘,跃下车驾。
“王爷!”
早已得到通传、在营门处迎候的令尹知节与王贲快步上前,抱拳行礼。他们看到萧承瑾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亲王冕服,以及他那苍白如纸却挺直如松的脊梁,瞬间便明白了什么。所有关切与愤懑的话语都堵在喉头,只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:“王爷……这几日兵士们都在排演阵型,大狝礼当日定不负东奥所望!”
“好!”
萧承瑾的目光越过他们,扫向营内。只见得知王爷亲至,正在操练的士卒们纷纷停下动作,自发地汇聚过来。他们衣甲并不光鲜,甚至带着战火留下的残破与污迹,但每一双看向他的眼睛里,只有最纯粹的、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忠诚。
他缓缓走过队列之间,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
他走到一架弩车前,伸出手,指节拂过那冰冷坚硬的弩臂,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磨损。
他行至一名年轻的弩手面前,停下脚步。那少年士兵因王爷的注视而紧张得微微发抖,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长弓。
萧承瑾伸出手,不是去拍他的肩,而是轻轻握住了他持弩的手臂。那手臂因长期训练而坚硬如铁,也在微微颤抖。
终于,他开口了。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全场,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虚妄的决绝:
“明堂之上,金印落下。”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,“从此,地图之上,东奥的疆域,窄了一线。”
“他们能丈量土地,能计算贡赋。”他的声音开始注入力量,目光如炬,扫过每一张面孔,“但他们量不出,你们弓弦有多韧!算不出,你们箭囊有多沉!”
“他们拿走的,是写在绢帛上的死物。”他猛地抬高声量,如同战鼓擂响,“而东奥真正的珍宝,是你们!你们臂膀的力量,胸膛里的勇气,骨血中的不屈!是他们永远拿不走的东奥之魂!这件珍宝,只要东奥还剩一个人,都不会被夺走!”
“今日之盟,刻骨铭心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炬,扫过每一张望向他的面孔,“是我等知耻后勇之开端!未来的东奥,不在盟约的绢帛上——”
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全场,一字一句,如同烙印般刻入每个人的心底:
“在诸君弓刀所向之处!在你我脊梁挺立之地!”
刹那间,整个军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随即,如同火山喷发,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找到了唯一的出口。
不知是谁率先用枪杆顿地,发出压抑而雄浑的低吼:
“东奥——万胜!”
“东奥——万胜!!”
怒吼声、兵刃顿地声、甲胄撞击声汇聚成一股钢铁的洪流,在整个营区上空回荡,向毗邻的各国营地宣告着这个国家不屈的意志。
萧承瑾立于这片由忠诚与坚韧凝聚的风暴中心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那空气中再没有明堂的冰冷檀香,只有汗味、铁锈味、尘土和血的腥气。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这种熟悉的味道,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