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颐园,萧承瑾遣退所有随侍,独自一人,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那片龙爪花田,那些曾经如火如荼、如血如泣的龙爪状花瓣,很多已然凋零,蜷曲成一小团一小团深赭色的魂魄,散落在开始变得干燥的泥土上,像是泼洒后凝固的血点。还有些晚开的,没有繁花似锦的热闹,只有一种绚烂过后的、近乎于道的安宁与疲惫,不复鼎盛时的浓烈,用最后一点血色延续即将冷却的余烬。
阿托斯走后,许是无意也是有意,他于书单目录之中注意到了那本《幽冥志异》,除了奏章,唯一一本偶尔会在灯下翻看的闲书。书中尽是些魂精鬼怪的故事,讲述人离世后,总还眷恋人世,阴阳无法阻碍魂魄的通灵。他本不信鬼神,可在那段时日里,却无比渴望书中所言为真,晚晚盼着阿托斯的魂魄能真切地显现在眼前。
梦中,那影子总是如期而至——有时在烹羊炙肉,有时在校场舞剑,还有誉峰猎场飞身相救的瞬间,以及勃轳皇庭金龙柱前奄奄一息的景象……可最终,所有的画面都会坍缩、定格,一次又一次,循环成边境城墙下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。
直到那天,就在这里,在这片花田边,他迎来了他的魂魄。那份真实的温暖,曾一度驱散了长夜的酷寒。
今日,他执意点选那“幽覃玄壤”,心底藏着的,便是这“通阴阳”的妄念。即便其味悍烈如地狱之风,常人难以忍受,他也甘之如饴——□□的痛苦,在此刻成为一种确证,确证他的思念,确证他的牺牲,也麻痹着灵魂深处关于家国沦丧的、更庞大而无从下口的剧痛,他早已习惯了忍受常人所不能忍。
此刻,周身仍萦绕着些许幽覃玄壤的幽冥气息,他禁不住想:如此,是否就能离那无间地狱更近一些?
“如果可以……”
他对着空濛的夜色低语,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另一个世界的安宁。
“这次,算我强求。”
“再见一次吧。”
寒露凝结在残破的花瓣上,折射着清冷的月光,宛如一颗颗凝固的泪珠,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微微颤抖。风,再次掠过花丛,携起细弱的花瓣。它们眷恋于人世般轻舞飞扬,做着最后的、无言的告别,却终究,未能为他叩开那扇阴阳界的大门。留给他的,只有脚下这片正在死去的花田,和肩上那份无法卸下的、活着的责任。
澹台会盟第十五日,巳时初刻。
明堂之内,肃穆如渊。
今日,是盖印定盟之日。
九丘太史率领属官,将过去十余日争吵、权衡、妥协所凝成并书写好的各国分盟约抬入明堂。这些盟约书写在玉册或特制的缣帛上,一卷卷陈列于案。
各国君主或使臣按国位尊卑依次被引导至案前,最后一次审阅关乎自身国运的条文。此时任何异议都必须在用印前提出,一旦用印,即成铁律。这个过程在肃静中进行,只闻衣袂摩擦与卷轴展开之声,如同命运的判词在被无声宣读。
十多日来的最终盟约,将在此刻,以各国印信为其赋予不可悖逆的重量。
萧承瑾立于东奥席次,身着亲王冕服,七旒垂落,遮住了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波澜。连日来的磋磨,将他面上血色蒸腾殆尽,唯余一种近乎剔透的苍白,仿佛一尊以冰雪为骨、勉力支撑着华服与冠冕的琉璃人偶。
议盟的这些时日里,“弑君”、“灭国”、“囚质”……种种诛心之论,如毒矢般频频射向东奥的坐席。然而,东奥使团始终未置一词。割地、赔款,已是极限,除此无他。罄霖李玺曾掷地有声:“勃轳国君之死,与东奥无干,此乃无稽之谈!”锦源与晟政的老成派亦相继表态,认为义战之终,在于止戈安民,而非刑杀立威。东奥既已割地称臣,瑞王便是我盟邦之降君。杀降,不祥;囚禁亲王,非但失之仁厚,更会寒尽天下归附者之心。最终,太史官一锤定音:“九丘之盟,旨在止戈定分,非刑狱之庭。勃轳旧事,非此间可断。东奥既已歃血臣服,若再罪及其君,是谓失信于天下。盟约条款,乃各国公议所定,岂可因一二国之私见擅加?”一切别有用心的企图,皆被这秩序的壁垒驳回。
此刻,验勘环节。当乌戎国君携哈尔顿行至案前,那独眼将军的视线,如同淬了冰的钩子,死死钉在萧承瑾身上。他戴着皮革手套的手猛然抬起,带着风声,“啪”一声重重按在东奥的盟约玉册之上!力道之猛,几欲将其震裂。
殿内空气瞬间凝滞。
然而,不及他发作,一旁的乌戎国君已迅速伸手,死死按住了他的臂膀,眼神锐利,传递着不容置疑的警告。哈尔顿胸膛剧烈起伏,独眼中的怨毒与杀意几乎要流淌出来,最终,他死死盯着萧承瑾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沉而清晰的话,声音不大,却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见:“瑞王殿下,好好用印。但愿你这方金印,能镇得住你东奥未来的国运!”
萧承瑾的睫毛在垂旒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,但脸上依旧静水无波。他甚至没有看哈尔顿一眼,仿佛那恶毒的话语只是蚊蚋过耳。
余下的验勘,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中快速流过,再无波澜。
终于,太史官手持礼册,于御座之侧朗声宣告,声音在空旷的明堂内撞出回响:
“吉时已至,盟约既成。请诸君——用印!”
宏亮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地,一字一句,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,也敲开了这最终仪典的序幕。
霍唐侯伯侨率先出列,步履沉稳,神色从容。他自亲随手中接过那方沉黯的三相缠蛇钮玄铁印,毫不犹豫地、稳稳地钤盖于盟约之上。印落无声,却似有千钧,他的动作里没有情绪,只有完成一道必要程序的漠然,仿佛在确认一份早已内定的名单。
随后,乌戎国君在哈尔顿的陪同下上前。那肥胖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,他从容接过侍从手中的印信,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,将乌戎的狼钮银章狠狠压向绢帛,仿佛要将东奥那十六城的膏腴之地,彻底钉入自家的版图。
一个接一个,锦源、晟玥、邾偃……各国的印信次第落下。
终于,轮到了东奥。
所有的目光,或明或暗,或带怜悯或含讥讽,尽数聚焦于那袭玄衣纁裳的亲王身上。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哔剥声。
萧承瑾缓缓抬手,自奉砚托举的锦盒中,取出了那方代表着东奥国权的螭钮金印。印入手心,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,其重如山,几乎要令他挺拔的身姿为之晃动。
他上前一步,立于案前。展开的盟约上,墨迹朱砂,勾勒出山河破碎的图景。
他的目光掠过那一道道熟悉的城邑之名,它们曾是他年少时策马踏过的山河,是万千子民世代居住的家园。而今,它们将随着这一印落下,与他、与东奥,再无干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