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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春秋流转。
林晚舟十岁。
这一日,春汛如期而至,海面泛起淡金色泡沫,传说这是续誓之种开花的征兆。
她登上青鳞崖最高台,身后跟着三十六名盲录弟子,每人手持一枚贝壳。苏挽站在侧畔,手中捧着一本无字书??那是用特殊海蚕丝织成的“声纹帛”,唯有通过特定共振才能显现内容。
老者已白发如雪,步履蹒跚。他将第一百片叶子轻轻放在林晚舟掌心??那是从续誓之种上自然脱落的一枚,叶脉中流淌着淡淡的金光。
“你已学会一百零三种《安魂谣》。”他说,“包括三种失传方言的重建版。现在,该你说了。”
女孩抬头,望向北方。
共语塔已完成全国布局,统音网络正式启用。今日,将在主塔举行“万民同声大典”,宣称要“以一音定乾坤,终结混乱言语时代”。届时,所有接入系统的城池都将同步播放官方版《安魂谣》??经过“优化”的版本,去除了地域特色,节奏规整,情感克制,美其名曰“普世慰藉”。
“他们想让我们忘记,”老者低声道,“悲伤不该被标准化,记忆不该被调音。”
林晚舟点点头。
她张开嘴,却没有立刻发声。
而是先用南屿调唱了一句,再转北荒腔,接着跳至西沙跳板式节奏,最后以东礁哭腔收尾。四种版本瞬息切换,毫无滞涩,仿佛她体内藏着千万人的喉咙。
然后,她深吸一口气,开始吟唱。
不是任何已知版本。
而是一首全新的《安魂谣》。
旋律源于百种方言的融合,节奏随情绪起伏自由伸缩,歌词亦非固定文本,而是不断变化的碎片化叙述:“妈妈躲在墙洞写名字”、“爷爷说海底下有会说话的石头”、“我不叫编号三七九,我叫阿莲”……
每一个句子,都来自私语亭中某位普通人的真实告白。
每一个音符,都承载着盲录弟子用心记下的悲欢。
这首歌无法被复制,无法被录制,因为它每一遍都是新的??正如每一个讲述者的生命,独一无二。
歌声响起刹那,启音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,照亮整片海域。三百又三枚贝壳同时离地悬浮,环绕林晚舟旋转,形成一道螺旋光阵。远在各地的私语亭感应到共鸣,纷纷自动点燃内部火槽,将十年来积攒的无数焚稿化作灰烬升腾,汇成一条横跨大陆的烟雾长河。
共语塔的统音系统瞬间紊乱。主塔共鸣镜疯狂旋转,却无法捕捉主导频率。原本整齐划一的“标准版”《安魂谣》在广播中扭曲变形,夹杂进各种方言碎片,甚至传出几声真实的哭泣。
百姓们愣住了。
他们第一次意识到:原来哀悼可以有不同的方式,原来思念不必遵循格式,原来“正确的声音”之外,还有如此多真实的存在。
三天后,第一座共语分塔被民众自发拆除。人们从塔基挖出大量静心苔残渣,并在其地下密室发现一份加密档案,标题赫然写着:《真名清除计划?二期实施方案》。
与此同时,北海冰层之下,那颗旧神之心,连续跳动了七次。
每一次,都伴随着一次轻微地震,以及一段古老音节的浮现??像是某种语言的起源之音,正试图重返人间。
老者躺在病榻上,听见远方传来的欢呼,嘴角微扬。
苏挽握着他枯瘦的手:“您看到了吗?她说出了那一声‘不’。”
老人睁眼,目光澄澈如初。
“不,”他轻声道,“她说的是‘我在这里’。”
风起,贝壳笛子悠然作响。
而在新生的晨光中,一个又一个孩子被赋予名字,大声喊出自己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