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黄昏,南京会同馆前。
车马盈门。
一道道附议南京裁革冗官冗职策的文书被送到沈念面前。
眨眼间,桌面上的文书便堆积如山。
南京兵部尚书、参赞机务凌云翼被锦衣卫带去淮安府处理漕军。。。
四月十三,晨光微露。沈念自病榻强起,肩伤未愈,每动辄如裂帛抽筋,然神色坚毅,不减分毫。他命骆思恭取来密匣,将昨夜所书《起居注》誊抄一遍,封入油纸,交予心腹家丁:“即刻送往白云寺,藏于佛像腹中,不得经他人之手。”家丁领命而去,步履匆匆隐入薄雾。
回身坐定,沈念展卷重阅李维桢尸检图录,目光停在咽喉处那圈青紫瘀痕上。此毒非民间常见砒霜或鹤顶红,而是“断肠草汁混以银硝”,药性阴狠,入口无味,发作极快,且尸身三日内必腐,难以验明??这等手段,唯宫中秘药房或边地蛊师能制。他指尖轻叩案角,忽忆起南巡途中曾听一名老驿丞提及:晋商贩盐常借太行山古道,暗中与塞外部族交易药材,其中便有“黑心藤”,正是断肠草异名。
“果然是晋商会馆……”沈念低语,眸光骤冷。钱?虽已下狱,但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?徐阶门生遍布朝野,而此人竟敢以三百船盐引为酬金买凶杀人,财源何来?若仅凭礼部微俸,怕是连一艘都难支。此事必牵出更大利益网链。
正思忖间,骆思恭疾步入内,压声道:“大人,昨夜东厂搜查晋商会馆,查获账册十余册,其中一本记有‘岁供京仓米三千石,换得皇庄地契十七张’,落款竟是内廷掌膳监。”
“掌膳监?”沈念一震,“那是替皇室采办饮食的衙门,怎会染指田土?”
“更蹊跷的是,”骆思恭续道,“这些地契原属河南归德府民田,三年前因‘水患绝户’被官府收没,转眼就成了皇庄产业。可据当地里正口供,那年根本未发大水,所谓‘绝户’,实为强迁逼走。”
沈念霍然起身,牵动肩伤,冷汗立下。他终于明白新政为何屡遭狙击??不是反对改革,而是有人早已靠吞噬民脂民膏筑起铜墙铁壁。裁冗宦、查皇庄两条被删,并非偶然,乃是生死攸关的利益切割!他们怕的不是条文,是真相公之于众。
“立即修书一封,”沈念提笔疾书,“速递张首辅,附上掌膳监涉案线索,请其推动设立‘皇陵巡察司’议案明日早朝再议。另,派人暗访归德府surviving农户,务必寻得当年被迫迁者证词。”
骆思恭迟疑:“大人,您刚经历刺杀,此时再掀波澜,恐激怒幕后之人。”
“正因如此,才不可退。”沈念冷笑,“他们以为伤我一次,便可令我闭嘴。殊不知血洗过的笔,写出来的字才最真。若我不言,谁记归德百姓无家之痛?若我不查,谁问皇庄之下累累白骨?”
午后,沈念强撑赴翰林院,欲调阅近年皇庄增置档案。孰料甫至值房,竟见数名书吏正在焚烧文书,火盆中烈焰翻腾,纸灰如蝶纷飞。他厉声喝止:“谁准你们烧档?”
一书吏慌忙跪倒:“沈大人恕罪!这是司礼监特批的‘陈年积弊清理令’,凡五年以上旧档,皆可销毁……”
“放屁!”沈念怒极反笑,“《大明会典》明载,国史典籍非经内阁与六科联署,不得擅毁!你们这是毁证灭迹!”说罢亲率骆思恭上前扑火,抢出残卷数十页,虽多焦边缺字,但仍可见“万历四年,山西潞安府民田五百顷划归端王府,补偿银每亩不足市价三成”等字样。
当晚,沈念伏案整理残卷,逐字补缀,直至三更。窗外雨声渐密,檐滴如诉。忽闻院外脚步杂沓,紧接着大门被人猛力撞击。骆思恭跃起执刀而出,喝问何人。门外传来熟悉声音:“沈大人,我是白云寺慧明师父!有急事禀报!”
沈念心头一紧,急令开门。只见老僧浑身湿透,怀中紧抱一只木匣,颤抖着递上:“大人托藏之物……今晨被人盗开佛像取走!贫僧发现时已晚,只追回半页残片……还有这个。”说着取出一枚铜牌,上面刻着“神机营左哨”。
沈念接过残片,一眼认出正是自己亲手密封的《纲要》副本边缘,墨迹尚新。他凝视铜牌良久,缓缓道:“神机营隶属京卫,负责皇城外围戍守,怎会涉足寺庙盗宝?”
慧明低声道:“那夜风雨大作,寺中并无外人进出记录。但次日清晨,后山小径发现马蹄印,通向西直门外兵营方向。贫僧不敢张扬,只得冒险亲来报信。”
沈念闭目沉思。神机营素受内廷节制,若其士卒参与窃密,说明敌手不仅在文官与宦官之中,甚至已渗透禁军系统!此局之深,远超想象。
四月十四,黎明前最暗时刻。沈念召骆思恭密议:“你立刻潜入神机营左哨驻地,查清五日内谁曾离营外出,尤其关注是否有与晋商会馆往来之人。记住,不可打草惊蛇。”
“大人孤身在此,若再遇袭……”
“我自有安排。”沈念从枕下取出一把短刃,插入靴筒,“况且,他们若真敢再来,我也未必只能挨打。”
天光初现,朝钟响起。沈念再度入宫,直趋文华殿外候旨。此次他不再低调,特意穿上了全套五品绯袍,腰佩玉带,气度凛然。百官侧目,窃窃私语。有人讥讽:“重伤未愈还逞强,真是沽名钓誉。”亦有年轻御史低声赞叹:“此乃真谏臣也。”
巳时初刻,万历帝驾临。今日议题为“设皇陵巡察司事”。沈念位列科道班首,待礼毕即越众而出,双手奉上奏本:“臣启陛下,为肃清宗室侵民之弊,杜绝皇庄巧取豪夺之风,恳请设立皇陵巡察司,专司稽查各王府、公主府、勋戚庄园土地来源及赋役征收情状,并许其直达御前奏报,不受部院节制。”
殿中一片哗然。此司一旦成立,等于在宗室头顶悬剑,且独立于六部之外,权力极大。礼部尚书当即出列反对:“祖制规定,宗藩事务归宗人府管辖,岂容另立机构越俎代庖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