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萼暖阁里横陈着一张画着黄昏月梅图的屏风,屏风里侧,鎏金博山炉中燃了一支梅花合香,案上摆着青花梅纹瓶,里头插着两支红梅,花瓶外头又是一把折好的梅花枝。柏璎端坐在玫瑰椅上,从花枝堆里抽出一支梅花把玩拨弄,面上带着笑意,把玩一阵,再将其插入瓶中。屏风外侧只有两个花几,一把交椅,陆敬坐在交椅上,怀里抱着一把梅花琴,正用心弹着曲儿,一曲终了,陆敬笑道:“这首曲子姑娘可喜欢?”
屏风那头传来柏璎的轻笑声:“好是好,只是太柔弱些,不衬今日的寒冷,你再拣一支曲调清明的曲儿弹。”
陆敬笑道:“曲调清明的自然也有,只是琴声如心声,再清明冷冽的曲子,我给姑娘弹出来,也只剩心中那点柔弱万分了。”
柏璎在里间红了脸笑骂道:“净学这些油嘴滑舌!仔细叫别人听了去。”
“我们在暖阁里,哪里有人能听见。”
“我方才从花窗里瞧见我家琼儿从外头过去,还冲我笑了一回。你小心些吧!”
柏琼畏寒,自寻了一处无人的暖阁,这间暖阁不过方寸之地,里头只设一张案几,一张圈椅,案前一扇菱花窗,窗外是一堵红墙,柏琼也不知这是梅林里的内墙还是外墙,只瞧着这景别致——菱花窗外几道遒枝斜逸,红墙越发衬得那负雪黄梅清新秀美。她今日恰巧穿了杏色衣裳,戴了黄梅发冠,心中更加欢喜此景,立在窗前赏了一回,又踱步到案前,见那案几上摆了笔墨纸砚,中间铺了一张展开的宣纸,上头压着镇纸,底下衬着书画毡子,右侧有墨碟,里头盛着新磨的墨汁,柏琼看那墨汁尚未凝结,只当虞家预备丰足,连暖阁里都记挂着为客人研墨,更加欣喜,提起毛笔,细细画来,笔下正是一副窗含墨梅图。因不曾刻意学画,柏琼的画技算不得上佳,却也有几分野趣,她画得入神,将那梅花一笔一笔描摹了出来,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便大致画完了整幅,她抬笔看看,自觉尚可,遂搁下笔,起身轻轻揭起宣纸,正要欣赏,却猛地见面前立着一个人影,唬得她短促尖叫一声,手里画作一打卷掉在案前,后退一步跌落在圈椅里。
那人含笑看她,见她惊乱,自己却并不慌忙,悠悠俯身拾起画作,拿在手中作揖笑道:“我在此处正欲写字,见外头梅好,又出去赏了一回,不想回来见姑娘画画有趣,索性看了一阵,惊扰到姑娘,是我的不是。”
柏琼抚着胸口心有余悸,本恼怒这人平白无故唬她一回,更厌烦他见到闺阁小姐丝毫不避嫌的轻浮姿态,听到他说他欲写字,才知道那新墨并非虞家备下的,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她定定神看向他,见他约莫而立之年,眉眼深邃,气势稳重,一身玄色交领锦袍,腰间络了梅花金绦环,正带笑盯着她。柏琼只觉他通身透出隐隐的威严,看那笑也心惊胆寒,顿时顾不上自己那画儿,忙低头见礼道:“不知桌上笔墨纸砚是阁下所备,贸然误用,实在惭愧。待我回去唤人送了新的来。”说罢便要离开,不料这男子却将身堵在她身前,原本暖阁内便十分狭窄,柏琼被他挡住出路,暗道不妙,心下思忖他光天化日不敢扰乱虞家梅宴,才强自镇定道:“这是何意?”
那男子却不答她,只随手将画展开,瞧一眼画,再流连看一眼柏琼,如此反复,看得柏琼愈发惴惴,心中不耐。那男子更加轻狂起来,笑道:“当真是画如美人,美人如画。”
柏琼往日哪里遭受过这样的侮辱,登时大怒,气得面红耳赤,冷声斥道:“能来参加踏雪寻梅宴,想来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,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竟是这等登徒浪子的行径!”
那男子只当不曾听到这番斥责,笑意盈盈侧身将画纸轻轻反铺在桌上,提起柏琼方才握了的那支笔,在画面空白处题了“遇美图”三字,口中若有似无笑道:“遇梅不及遇美,得见姑娘,不枉今日啊!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?”
柏琼气得浑身乱颤,待要直接给他一个巴掌,又顾及着到底是虞家的客人,不知身份,手指攥了又松、松了又攥,进退维谷之际,忽地外面跑来一个小丫头,莽撞地冲了进来,那男子听见声音转身,见有人坏他好事,一下沉了脸色,那丫头恍若未见,只焦急冲柏琼喊道:“柏姑娘,可算寻着你了,江夫人说要回府,这会子正在横枝厅等着呢!”
柏琼一听宛如得了救星,也来不及思索这丫头话里意思,直愣愣从那男子因转身让开的半条道中间侧身钻了出去,那男子在身后愈发脸色阴沉,然而总算明白了眼前的姑娘姓“柏”,满京城高官贵族中也就只有一个柏家,他盯着柏琼的背影,半晌方心中一哂,又拿起案上的画欣赏一阵,丝毫不顾及旁人,自己卷起来踹进怀中带走了。
柏琼匆匆忙忙随那丫头赶到横枝厅,一进门见周夫人陪着江夫人张夫人坐在里头,三人都神色凝重,她心中一个咯噔,虽不知发生了何事,只暗道不好,厅里柏越柏瑶柏珞柏珊都坐在一起,也不喝茶、不闲谈,只在那里呆呆儿等着,她越发奇怪,江夫人见她进门也不招呼她,还是张夫人道:“琼儿先与珊儿她们坐着吧,再等等璎儿。”
柏琼忐忑入了座,见姐妹们都不说话,也不好直戳戳探听,心下万般猜测,又想到刚刚暖阁里的登徒子,总不能是那登徒子来找了柏家的麻烦?时辰也对不上,正胡思乱想,听到旁边柏珊小声道:“家里头出了事,不知怎么了,父亲和大伯父传话来叫快些回家。”
柏琼还没反应过来“家里出事”四个字怎么理解,柏越柏瑶二人早已如坠冰窟,家中出事,能惊动柏大老爷柏二老爷,不顾时辰将出来赏梅的夫人子女们通通叫回去,恐怕只能是江家事发了。这一回去,只怕家里闹个天翻地覆,不知柏越在里头的手笔被发现了不曾。
柏璎从外头跟着一个小丫头方一跨进厅中,江夫人见状连叫柏璎入座都等不及,直接起身向周夫人告辞。柏璎一惊,忙问发生了何事,周夫人欲言又止,江夫人没看到周夫人的眉眼官司,她自己也不明就里,只知事态严重,心中猜测无限,烦闷不已,急着回去好问个明白,只好低声道:“不知如何,你们哥哥弟弟们已经先回去了,咱们也回去吧。”众姐妹不敢多言,只跟着江夫人张夫人坐上马车,匆匆朝着柏府驶去。
马车停在了柏府东院,江夫人领着张夫人去了书房,叫姑娘们在正堂等着,几个姑娘心中惴惴,柏越更甚,她只觉脚底下连迈步都越发沉重,磨磨蹭蹭跟在姑娘们后头,柏瑶见状拉她一把,几乎将她半拖半扶领去了正堂,见里头柏棋、柏杭、柏松、柏樟、王素连都在,众人都忘了素日的礼仪,柏璎柏珞忙围着柏棋柏杭打听,只是他二人也不甚清楚,几人便焦急地站着,翘首以盼外面的消息。柏松见柏越神色不对,几步上前低声问道:“越儿还好吗?”
柏越哪里敢说实情,只道:“无妨,就是今日寒冷,冻着了些。”
柏松蹙眉:“京中哪里有河西冷?你往年那般冷的日子都能穿着单衫儿出去跑马,怎么如今体弱成这样?莫要日日待在闺房里才是,躺坏了身子。”
柏越低声道:“也不曾日日待着,只是……”一语未了,外头混乱起来,吵吵嚷嚷的,跑过几个小丫头,柏杭焦急,喊了一个进来,问她发生了何事,那丫头急声道:“江夫人晕过去了,叫我们去喊人请大夫呢!”柏璎闻言腾地站了起来,提起裙边直接朝正堂里跑去,柏杭也跟着她,王素连见状忙叫那丫头赶紧回去,千叮咛万嘱咐莫叫李老夫人知道,随即也跟着去了正堂。
剩余几人面面相觑,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,只好跟去正堂外头等着,免得进去扰乱里头。正堂里乱作一团,柏二老爷和张夫人在正堂里坐着叹气,王素连忙着安排此事府内上上下下的事项,一打眼看见柏杭柏琼几人在外头候着,又唤人叫他们进来坐着。江夫人被安置在里间,柏大老爷、柏璎、柏棋在床前陪同着,柏璎哭问柏大老爷何事如此慌张,柏大老爷沉默半晌,柏棋也催促不已,柏大老爷面色颓唐,眉头紧皱,瞧着床上江夫人的脸色,心如刀绞,低声道:“到外头说吧。”又唤了丫头叫仔细瞧着夫人。
来到外头,几个兄弟姐妹站起来等着柏大老爷发话,柏二老爷忙叫柏大老爷上座,他只摆摆手,立在中间,抬头看看几个年轻的孩子们,悲从中来,话到嘴边滚了几滚方才哑声道:“江家出事了。”